沈大妈又将那卷胶卷拿去镇上的照相铺冲印,印出来的相片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霉斑,只有一两张还能辨得出人形。相片上有一队人马在爬长城。其中有一个大胡子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城墙上。男人指了山下的景致给女人看,女人笑得一脸都是嘴,很是快活的样子。
沈大妈一眼就看出那个女人是自己已故的女儿沈小涓,而那个男人就是前些年来过姚桥采访,后来又去了北京教书的美国人韩弼德。
沈大妈对着照片呆了很久,从前一些零散琐碎的细节渐渐地在她脑子里形成了一幅连贯的图画。她从卖船所得的钱里抽出几张票子来,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—— 她决心去北京找那位美国人韩弼德。到了外交学院她才知道,韩弼德在一年以前就已经离开中国,回加州老家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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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德鲁牧师过了六十岁,眼神就开始衰退,记性也不如从前了。早上起来煮咖啡,竟忘了搁咖啡粉。听着咖啡壶咕噜咕噜地滚了很久,煮出来的却是一壶白水。又懒得再煮,就倒出半杯白开水喝了,直接去了祈祷室。今天是他禁食祷告的日子,他不吃早饭,也不吃午饭,到日落时喝一杯橙汁,就可以一直祷告到半夜。
每逢遇见重大事情难以决断时,安德鲁牧师就会禁食祷告。这是他小时候寄养在宁波那户人家里养成的习惯。宁波阿妈上过两年学堂,学来学去只学会了在描红本上描“上大人孔乙己”。拿起笔来有千斤重,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周正。宁波阿妈岂止是脑子笨,手和嘴也是极笨的。纳出的鞋底一针深一针浅一针大一针小,如同田里刚割过的庄稼,煮出来的青菜能咸死老鼠蟑螂。家里若来了客人,除了“请喝茶”她再也不会说第二句话。可是宁波阿妈却能将《约翰福音》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背下来。宁波阿妈只要闭上眼睛,祷告词就能像水一样地从她两片厚实的嘴唇间汩汩地流淌出来。